圖為高伯龍生前接受采訪近照。何書遠 攝 □ 法制日報全媒體記者 廉穎婷 □ 通訊員 趙曉宇 徐小平 這是高伯龍留給世人的最后影像——2013年9月15日,85歲的高伯龍院士如往常一樣來到辦公室,他穿著背心在電腦前工作的畫面在網絡上不脛而走,“背心院士”之名被人們所熟知。 今年4月23日,中國,黃海。 艦群破浪駛來,接受習近平主席檢閱。這是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成立70周年海上閱兵中最為壯觀的一幕。 挺進深藍的壯美航跡,離不開一個僅手掌大小的尖端儀器——激光陀螺。 它集成了眾多尖端科技,可以不依賴外部信息實現自主導航、制導、定位等功能,是導彈、飛機、艦船等武器裝備實現精準打擊、快速反應的核心部件。 歷經20多年艱苦攻關、40年漫長跋涉,中國激光陀螺奠基人、國防科技大學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高伯龍帶領團隊,開辟出一條具有我國自主知識產權的研制激光陀螺的成功之路,使我國成為全世界第四個能獨立研制激光陀螺的國家。 方寸之間熔鑄重器 激光陀螺是自主導航系統的核心部件,因為集成眾多尖端科技,這個方寸大小的儀器極難研制。 1971年,錢學森將兩張寫著激光陀螺大致原理的紙交給國防科技大學。要依據紙上描述造出實物,無異于讓一個從未見過火箭的人去設計登月火箭。這兩頁紙所代表的難度,堪稱世界級密碼。 高伯龍,就是那個破解錢學森密碼的人。 通過大量計算,高伯龍反推出激光陀螺的若干關鍵理論認識和結論,提出了我國獨有、完全沒有任何成功經驗可借鑒的四頻差動陀螺研制方案。同年,在全國激光陀螺學術交流會上,進入這一領域不到一年的高伯龍一鳴驚人——如果繼續仿制美國,想在十年內有所突破都不可能,只有四頻差動陀螺因為降低了工藝難度,最有可能實現。最終,高伯龍用扎實的理論和計算說服了與會專家。 然而,工藝難題如連綿高山,幾乎每一攻關都是從零開始。其中,最難攻破的是激光陀螺的命根——光學薄膜。在此之前,高伯龍首先要解決沒有檢測儀器的問題。 國內外的儀器都不符合需求,高伯龍采用全新的方向,設計出一種符合我國實際、具有原理創新的測量儀器——DF透反儀。它的面世引發國內同行熱烈反響,為停滯不前的激光陀螺研究打開新局面。 攻關之路多險阻。 1984年,實驗室樣機鑒定通過之時,由于美國徹底放棄同類型激光陀螺研制,國內質疑四起。 高伯龍知道,美國在最初就犯了結構上的原理錯誤,而自己的方案無此問題。10年后,全內腔四頻差動激光陀螺工程樣機通過鑒定,證明了高伯龍所言非虛。 1993年,激光陀螺工程樣機在鑒定過程中突然出現問題。“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高伯龍在專家組面前立下軍令狀:一年內一定解決。 1994年,激光陀螺工程樣機的鑒定順利通過。與此同時,一批號稱檢測之王的全內腔He-Ne綠光激光器問世,膜系設計皆由高伯龍一手完成。它的問世意味著我國在鍍膜的膜系設計和技術工藝水平上有重大突破,成為繼美、德之后第三個掌握這一技術的國家。 此時的高伯龍已到退休年齡,但他又盯上了新的高地——新型激光陀螺。這種激光陀螺能消除損耗和溫度敏感性等不利因素,正是瞬息萬變的戰場環境所需要的。 由于外國對新型激光陀螺的技術嚴格封鎖,國內資料有限,高伯龍所見到的只有一張它的圖片。高伯龍伏案寫算,耗盡心血設計出一種降低工藝要求的全新方案。 在研究新型激光陀螺的同時,高伯龍將目光投向激光陀螺最主要的應用領域——組建慣性導航系統。 于是,70多歲的高伯龍帶領學生從零開始。2006年12月,國內首套使用新型激光陀螺的單軸旋轉式慣性導航系統面世。4年后,具有一定工程化的雙軸旋轉式慣導系統面世,精度國內第一。
圖為2001年高伯龍進行科研工作。(資料圖片) 心無旁騖投身研究 高伯龍1928年6月出生,畢業于清華大學物理系,同窗楊士莪與何祚庥曾用天才一詞來形容他。1951年,高伯龍被分配到中科院應用物理研究所。1953年9月,新中國第一所高等軍事技術學府哈軍工誕生。次年9月,高伯龍調入哈軍工,成為物理教員。 1975年全國撤銷基礎課部,高伯龍離開講臺,來到了304激光教研室。這時,國內各科研單位由于遲遲無法突破閉鎖效應而放棄激光陀螺的研究,國外則在該研究上進展神速。 看到激光陀螺領域舉步維艱,高伯龍將人生座標徹底鎖定在戰場。此后,他心無旁騖地投身激光陀螺研究。 沒有實驗室和設備,高伯龍就在臨時改造的廢舊食堂里,用廢舊儀器上拆下的備件做加工;聽說大理石膨脹率低,適合做光路系統的支撐平臺,高伯龍就推著板車去長沙火車站建筑工地去撿大理石廢料。 作為高伯龍的學生,羅暉一直謹記導師的教誨,每款陀螺設計完成后,陀螺都會經過惡劣環境的檢驗,確保在強震動、大沖擊環境下依舊能夠保持高精度性能。 某部籌建數字化炮兵營時,提出將激光陀螺應用到某型火炮上的設想?;鹋诎l出陣陣“怒吼”時,加速度計顯示的指標瞬間超過量程,但國防科技大學的激光陀螺裝載在近10噸的火炮上,硬是完好無損。迄今為止,我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把平面結構四頻差動激光陀螺運用到武器裝備上的國家。 本世紀初,海軍某型裝備在某海域進行測試,發發命中,這是人民海軍歷史上首次取得百發百中的歷史性時刻,激光陀螺功不可沒。 我國某型衛星,長期被微振動測量不夠精確、圖片成像不夠清晰等問題困擾。為解決這一問題,航天某部來到國防科技大學請求支援。 團隊首先想到的是高伯龍。“高院士都這么大歲數了,還會出山解決陀螺問題嗎?”大家不免有些疑慮。 高伯龍二話沒說,爽快地受領了任務。從那時起,高伯龍辦公室的燈光就常常亮到深夜。 “高院士,我們的陀螺上天了!”衛星首次搭載激光陀螺發射成功時,高伯龍已纏綿病榻多年。得知這個消息,瘦削的他如孩童般咧嘴笑出了聲。 生命之光至真至純 激光陀螺的光芒閃耀,高伯龍的生命之光卻在2017年12月6日永遠地熄滅了。 2015年,在湘雅醫院病房內,一個消瘦的老頭捧著一疊滿是復雜計算的文件,在臺燈下逐字逐句地看。 “該休息了,老爺子。”查房的護士來了七八次,高伯龍只是口里應著,卻一動不動。因為雙腿浮腫得厲害,他只能將腿架在凳子上,以此緩解糖尿病病發癥的痛苦。 “住院三年,直到去世,他沒有任何生活上的訴求,只要求工作。”照顧他的護士說。 進入激光陀螺領域時,高伯龍已近知天命之年。彼時國內基礎工業力量薄弱,別說極低損耗鍍膜,就是加工一個超精拋光水平的鏡片都做不出來。 “院士干起活來不要命。”團隊的李曉紅回憶說,“那時候條件很差,夏天沒有電扇和空調,整個工作間就像個大悶罐,院士經常穿個背心渾身是汗地工作。”幾塊錢的小背心,是高伯龍夏日的標配。 由于患有嚴重的哮喘,為了減少發病頻率,在四大火爐之一的湖南長沙,他的軍大衣一穿就是大半年,以便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高強度的工作加上長期服藥,晚年的高伯龍身體機能全部紊亂,雙腿又黑又腫,甚至需要攙扶著才能上樓。他拒絕坐輪椅,他總說:“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為了與病魔作斗爭,高伯龍想盡各種辦法。為了調節肺部問題,他堅持游泳,83歲時還能一口氣游一公里;為了控制高血糖,他就吃清水面條與水煮白菜,餐餐如此。 對工作近乎癡狂的高伯龍,對生活幾乎沒有要求。一身老式作訓服、一雙綠膠鞋穿了一輩子。家中只有簡單的幾樣家具,瓷杯是缺了口的,藤椅是變了形的。 因為從事的工作密級較高,高伯龍和團隊幾乎都是埋頭默默攻關,很少出現在媒體大眾的視野,更談不上名利。 隨著身體日漸衰弱,高伯龍開始抓緊時間發短信,他要把自己的思考全部告訴學生。坐在病床上,他捧著老人機艱難地打字,一條短信要耗費半個小時,看得一旁的護士偷偷抹眼淚。 2017年12月,高伯龍病逝。這位老者的生命之光,一如激光陀螺的光芒,至真至純,閃耀不滅。 |
